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魯迅的“病”與“死”

時間:2023-02-21 19:53:39 文學論文 我要投稿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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魯迅的“病”與“死”

作為現(xiàn)代文學史與思想史上一位特立獨行的大家,魯迅受人崇仰最多,也議論最多!◆斞傅脑缡挪⑽慈缙渌傅摹奥竦,拉倒”,也并非如日本學者竹內(nèi)好所謂的以死解救 了對立,消泯了論爭(《魯迅》第8頁,浙江文藝出版社1986年11月版)。實際上,后世 學人在慨然而生“千古文章未盡才”的浩嘆之時,對其生前身后的命運也一直有“是非 蜂起”的論爭與猜測。作為魯迅的后人,周海嬰的新著《魯迅與我七十年》以大量親聞 親見的一手資料,披露了許多鮮為人知的隱情,破解了一些困擾魯迅研究的歷史謎團, 意義甚殊。因為,這并不僅僅是一個簡單的史料問題(周海嬰在資料方面自然具有獨特 的優(yōu)勢);更重要的是,“事實”的揭示與如何揭示本身就包含著“求是”亦即真理求 索的嚴肅意義。比如魯迅“今天還活著,他可能會怎樣”的題目,就需要思想的勇氣。 在我看來,周著更重要的價值就體現(xiàn)在一種“拋棄顧慮”、大膽直書的精神,也正是在 這一點上,周海嬰真正承續(xù)了乃父最基本,也最可貴的精神原則。但同時,我們亦須注 意,秉筆直書雖然是歷史書寫的一個最重要的要求和原則,但它的一個基本前提是完備 的事實考證。而且,事實也不等于結論,必須經(jīng)過嚴密的邏輯分析與論證過程,否則, 即使列舉很多的事實,也可能得出有偏差的結論。如果求全責備的話,我覺得周著的些 許欠缺就在于個別地方的“大膽假設”似乎多于“小心求證”。比如在對魯迅之死的解 釋上,認為給魯迅看病的日本醫(yī)生須藤五百三有謀害的嫌疑就顯得思慮不周,情感臆測 的成分大于事實分析。不過應該看到,著者畢竟不是學者,其“拋棄顧慮”的“實事實 說”的勇氣,表明只是“懷疑”,“以為否定不容易,肯定也難尋佐證”的坦誠,已殊 為不易。周海嬰根據(jù)個人的意愿來回憶往事,書寫自己心目中的魯迅,罅漏難免,他人 可以批評,卻沒有權利苛責。因而,本文只算是對周著的一種補充和發(fā)揮。
  魯迅的猝然而去是許多人所意料不及的,這甚至也包括魯迅本人。在耳聞目睹了多次 打著民主、共和旗號的“搶奪舊椅子”的革命游戲后,種種漂亮名頭下的黑暗現(xiàn)實使魯 迅對中國社會有了更為深切的觀察,也使得他對中國未來充滿了深刻的悲觀。但魯迅之 為魯迅,就在于以悲觀的勇氣否定了虛妄的“黃金世界”后,又同樣以一種深沉的勇氣 來承擔和挑戰(zhàn)心內(nèi)心外的死亡與幽暗。所謂“自家有病自家知”,學過醫(yī)的魯迅對自己 嚴重的病情當然更應該有所了解。但那種“反抗絕望”的亢奮心態(tài)與剛毅氣質(zhì)在很大程 度上影響了魯迅對自己病情的看法。早在1934年,社會上就風傳過魯迅患重性腦膜炎的 消息,魯迅戲擬一詩作為答復:“詛咒而今翻異樣,無如臣腦故如冰”。謠言雖然是謠 言,但魯迅嘲弄性的反擊卻的確洋溢著一種戰(zhàn)斗的樂觀氣息。因之,到了1936年,魯迅 在自己的日記中已不斷出現(xiàn)“發(fā)熱”的危險記錄,而史沫特萊請來的美國肺病專家鄧恩 醫(yī)生又確診其病情嚴重后(“倘是歐洲人,則在五年前已經(jīng)死掉”云云),魯迅雖然“受 了些影響”,但又“不怎么介意”,再加之醫(yī)生又有“拖得巧妙,再活一二十年也可以 ”的話,他反而增強了醫(yī)生所譽的“最能抵抗疾病”的信心。所以當茅盾、增田涉等幾 位朋友看望他時,魯迅是笑著將自己的X光片指給他們看,一面還不免將美國醫(yī)生贊譽 的話得意地重復一番。魯迅在病逝前所寫的《死》,被許多人驚嘆為先知的絕唱,但如 仔細品味就可以發(fā)現(xiàn),這篇文章其實充滿了慣常的冷嘲熱諷,那種幽默與樂觀洋溢可見 。這種“樂觀”并非超然于死的“達觀”,正如魯迅的自我調(diào)侃:還“未曾煉到‘心如 古井’”的地步。魯迅在文末也說:“這些大約并不是真的要死之前的情形,真的要死 ,是連這些想頭也未必有的。”換言之,如果真的意識到死亡,恐怕寫不出這樣樂觀、 從容的文章來,可惜人們的注意力多放在戲擬的幾條“遺囑”上,而忽視了這條重要的 幕后說明。魯迅的這種樂觀似乎也感染了親屬,在給曹白的信中,許廣平就把“再活一 二十年”當成了一個可信的“好消息”。也許正是這種樂觀,魯迅的忽然去世就讓人難 以接受,也在親人們的心頭“始終存有一團排解不去的迷霧”。
  就像周作人在愛女若子死后對日本醫(yī)生痛加指責一樣,懷疑醫(yī)生誤診的情感是可以理 解的,但如果就此認為是謀害就有些過頭了。周書提到,日本醫(yī)學界的泉彪之助先生后 來專程到上海魯迅紀念館查閱資料,做出了支持須藤醫(yī)生的結論,這就否定了周建人在 1949年《人民日報》上的公開質(zhì)疑。那么,為什么還要堅持懷疑呢?其實,診斷、用藥 這些醫(yī)療上的懷疑,最終都歸結到了對須藤這個人的懷疑上,理由是有人說須藤是日本 在鄉(xiāng)軍人團體“烏龍會”的副會長。姑且不論這個“聽說”來的故事是否和有關內(nèi)山完 造是日本間諜、“皇軍”獵犬的傳言一樣可靠,魯迅在猶豫后還堅持“叫他看下去”, 可見對其是極為信任的。在《死》一文中,魯迅稱其為“前輩”,“又極熟識,肯說話 ”,既可看出魯迅態(tài)度的尊敬,又可看出兩人能說得來、非常熟識的深厚交誼。事實也 的確是這樣。查魯迅日記,1932年10月20日有“寄須藤醫(yī)士信”的記錄(但魯迅日記的 注釋稱其于1933年方在上海設立須藤醫(yī)院,疑誤,待考),其與兼任內(nèi)山書店醫(yī)藥顧問 的須藤的交往最早應該是在這一時期。兩者最初的交往完全是書信、“邀客夜飯”之類 的朋友關系,并沒有看病的往還。魯迅在初期主要請xiǎo@①崎醫(yī)院的坪井學士為 周海嬰治病和高橋醫(yī)院的醫(yī)生為自己治齒。和須藤有了看病的往來,始于1933年的6月2 日,不過第一次是代為馮雪峰的夫人(即日記中的“何女士”)延請的,但從此以后須藤 幾乎就成了魯迅家的私人醫(yī)生和?。先是頻繁地給周海嬰看病拿藥,后來又出現(xiàn)了多 次父子并診的情況,及至1934年與1936年兩次持續(xù)“發(fā)熱”、“肋痛”的大病,兩者的 交往就更加密切了。僅從1934年算起,魯迅日記提到須藤的地方就有近二百處。長達四 年的交往,兩人的交誼即便不如與內(nèi)山完造深厚,至少已經(jīng)相當親密了。在魯迅日記中 ,與須藤的關系除了提到治病,還有“邀客夜飯”,多次互贈荔枝、糖果、書畫的這種 朋友性交游的記載。魯迅與須藤也是無話不談。須藤在魯迅去世后,也并非如周書所說 的完全銷聲匿跡了,在一篇紀念文章中,他描述了魯迅的病因,并深情地回憶了與魯迅 “為朋友”的日子。在平日的敘談中,他們不僅談中日關系和文學批評、外國科學的大 問題,還談到孩子的身體與教育,“虔心地禱祝著海嬰康健地長大”,有時還開一些玩 笑(《醫(yī)學者所見的魯迅先生》,載《作家》1936年11月號)。須藤對魯迅“正直”、“ 堅強”由衷的欽佩之情在這篇文章中是顯而易見的。當時師從魯迅翻譯《中國小說史略 》的增田涉在回憶中印證了這個事實。他說,我認識須藤醫(yī)生,在大陸新村魯迅最后住 過的地方,“時時在旁邊聽來診病的須藤醫(yī)生和魯迅關于德國文學或日本文學的雜談” 。魯迅對須藤所說的“最討厭的是假話和煤煙,最喜歡的是正直的人和月夜”這類推心 置腹的話,同樣出現(xiàn)在增田涉的回憶文中,也證明了須藤對與魯迅之間朋友關系的描述 是真實的(《魯迅的印象》第55頁,湖南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)。如果再聯(lián)系蕭紅在《回 憶魯迅先生》一文中提到的須藤經(jīng)常出入魯迅家中,“連老娘姨對他都是尊敬”的情況 ,兩人超乎普通醫(yī)治與一般朋友關系的互相尊敬、信任的親密程度已足見一斑。從這一 

魯迅的“病”與“死”

點看,須藤謀害魯迅的猜測不大可能成立。
  史沫特萊請美國肺病專家給魯迅診病是一個事實,但周著傾向鮮明的陳述方式也導致 其與所述事實有一定出入。書中提到,鄧醫(yī)生認為“治療方法極簡單,任何一個醫(yī)生都 會做”,“只要照我說的去做就行,無須我親自治療”,“如果現(xiàn)在就開始治療、修養(yǎng) ,至少可活十年”(《魯迅與我七十年》第60頁)。而實際上,魯迅、許廣平等當事人即 使表示樂觀,也沒有這樣夸張,而是相當謹慎的。首先,鄧醫(yī)生在診斷出魯迅的病情極 重后,不可能有“無須我親自治療”這樣輕描淡寫、不合邏輯的說法;而魯迅拒絕了鄧 醫(yī)生的開方,理由是不相信歐洲的醫(yī)學一定會有“給死了五年的病人開方的法子”,也 至少說明治療方法不會“極簡單”。蕭紅回憶說,美國醫(yī)生“只查病,而不給藥吃,他 相信藥是沒有用的”,也與周書的陳述有異。同樣,許廣平在提到“再活一二十年”的 “好消息”時,是有“如果拖得巧妙”這樣小心的假設,而前提也是對“經(jīng)過幾次必死 之病狀”的嚴重事實的認證。姑且不論醫(yī)生的話是否是一種安慰,增田涉在1936年專門 去上?赐斞笗r,看到“先生已經(jīng)沒有希望了”卻的確是一個悲哀的事實。因為帶著 先入為主的觀念看問題(這種觀念由轉述周建人的看法所致,但周建人是在內(nèi)山完造最 后認識到魯迅“病勢很重”,為“顧慮萬一”才讓許廣平打電話將其叫來的,應該不是 當事人),作者對一些事實的分析甚至已不近情理。對鄧醫(yī)生提出的休養(yǎng)方案,作者深 以為是,而對須藤在很早就提出的同一方案,卻認定是個陰謀。須藤提出轉地療養(yǎng)從醫(yī) 學角度來說是無可懷疑的,錯就錯在地點定到了日本。實際上,到日本療養(yǎng)的并非自魯 迅始,早在此前,左聯(lián)作家蔣光慈就因肺病去日本休養(yǎng)過一段時間。況且勸魯迅赴日療 養(yǎng)的也并非須藤一人,日本友人山本實彥(魯迅曾為其主辦的《改造》做《在現(xiàn)代中國 的孔夫子》一文)在回憶中說,他曾三次敦請魯迅“來東京一游”,而魯迅也是“有意 來日本”的(《魯迅的死》,載1936年10月《日日新聞》)。同樣,在致茅盾的兩封信中 ,魯迅自己不僅表達過“決赴日本”的心愿,而且也有“今年的‘轉地療養(yǎng)’恐怕‘轉 ’不成了”的惋惜,這表明周書中的“斷然拒絕”一事顯系誤說。進一步說,如果請魯 迅去日本療養(yǎng)是一種陰謀,那么又該如何理解請魯迅去蘇聯(lián)療養(yǎng)的事?為什么后者偏偏 被理解為朋友的關心而就不可能是一種“陽謀”?魯迅最終哪兒也沒有去,除了家族、 經(jīng)濟等方面的考慮,我覺得山本實彥的分析是有道理的,“因為不愿意染上過厚的政治 色彩”,害怕失去一種精神上的自由吧。
  至于對須藤不送魯迅住院治療,“拖延”病情的懷疑,看一看蕭紅的《回憶魯迅先生 》就可明白,“魯迅先生當時就下樓是下不得的”。須藤每日數(shù)次往返診視,不憚麻煩 ,應該說是從魯迅身體的角度著想的。既然謀害的可能性不大,那么周書所指陳的一些 醫(yī)療失誤又是怎么回事,該做何解釋呢?內(nèi)山完造在《憶魯迅先生》一文中描述了當時 的情景:“這時,須藤醫(yī)生來了,說是不但哮喘總沒有好,而且好像已經(jīng)變成心臟性哮 喘。因為想要請松井博士診察一回,所以就馬上把汽車駛到福民醫(yī)院去接松井博士;但 ,偏巧博士今為禮拜天的緣故,不在家;問到了他的去處,須藤醫(yī)生就親自去接他。” 這段表述有兩個問題需要注意:首先,作為“老朋友”,須藤與內(nèi)山一樣,對魯迅的病 是極為盡心的,所以有“馬上”、“親自”的舉動。但是,盡心未必能夠盡力,從要親 自請福民醫(yī)院醫(yī)生的另外一面看,須藤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的。坦率一點說,須藤的醫(yī)術 是有限的(但不能因此懷疑須藤的醫(yī)品)。由是之故,先前請美國醫(yī)生和拍X片都是在!∶襻t(yī)院,后來在魯迅病情兇險時首先想到的也是福民醫(yī)院。所以,醫(yī)療上出現(xiàn)的一些問 題可以從兩方面來說明:一,如魯迅所說,須藤“不是肺病專家”;二,魯迅日記中稱 呼醫(yī)生多用學位,如最初給周海嬰看病的坪井學士、后來的松井博士等,而獨對須藤多 稱“先生”,可見這位退職軍醫(yī)學歷并不高。日本女作家河野櫻在《病床上的魯迅》一 文中,談到過與鹿地亙夫人池田幸子一起拜訪魯迅時遇到的須藤印象:“這是一位在虹 口開業(yè)的老年醫(yī)師,他既不會奉承,又不懂得客套,完全是一個鄉(xiāng)村醫(yī)生的類型……魯 迅一面接受注射,一面和須藤先生談著話,他們談的完全是日常生活的事情。我心里卻 在暗忖:‘為什么不找一位更好些的醫(yī)生來治療啊!是不相信新的醫(yī)學的進步吧!’我內(nèi) 心甚至還為此感到不滿哩。”河野櫻對“鄉(xiāng)村醫(yī)生”的“不滿”,與內(nèi)山完造此后不再 讓須藤給周海嬰看病一樣,都是從醫(yī)術的角度考慮問題的。因而,即使認為須藤對魯迅 的死負有責任,實在也只能從醫(yī)術不高明來解釋,蓄意謀害的說法則多少有些是妄做揣 測。
  如果不纏繞于具體人事的枝枝節(jié)節(jié),不僅僅從生老病死的自然現(xiàn)象來看問題,而從諸 如知識分子的命運、社會環(huán)境等更重大的問題背景來展開思考的話,也許對分析魯迅的 “病”與“死”更有意義。魯迅的病與死當然有先天的生理素質(zhì)的問題。從魯迅1912年 的壬子日記查起,陸陸續(xù)續(xù)就有數(shù)百次“腹痛”、“胃痛”、“肋痛”、“齒痛”、“ 腹瀉”、“發(fā)熱”的記錄,其中發(fā)病最頻繁的有四次:兄弟失和后的1923年,“和章士 釗鬧”后的1925年,以及到上海后的1934年和1936年。正如魯迅在給母親的信中所說, 自己的肺病“已經(jīng)生了二三十年”,“不會斷根”,“全愈是不可能的”。那么,病根 從何而來呢?無獨有偶,周作人在《知堂回想錄》一書中提到父親和弟弟的病“伯宜公 的病以吐血開始,當初說是肺癰,現(xiàn)在的說法便是肺結核”;“椿壽則于六歲時以肺炎 殤”(第29、593頁)。周作人自己也在1920年大病了半年之久,“因為生的是肋膜炎, 是胸部的疾病,多少和肺病有點關系”(第402頁)。可以看出,魯迅的肺病與家族有一 定的關系。不過,承認這個客觀的前提,卻不可過于夸大它。因為先天的生理問題雖然 無法拒絕,但后天的環(huán)境可以完全對其進行排解和調(diào)節(jié)。比如周作人,選擇西山碧云寺 作為清休之地,而且也度過了危機。魯迅也不是不想去休養(yǎng),他在信中多次表達過“轉 地療養(yǎng)”的意思,但最終實在是“非不為也,勢不能也”。同樣的病因,造生兩種不同 的結果,與其說是環(huán)境的原因,不如說是兩人對相同環(huán)境的不同態(tài)度的問題。而后者的 根本問題在于,如何對待置身其中的環(huán)境(社會、文化),將決定著個體對自我的定位和 人生命運的選擇;這種定位與選擇,也深刻影響著如何看待疾病與死亡的問題。對于病 ,周作人選擇了寺廟的清休,這位苦雨齋的“老僧”在病后也果真大徹大悟,深悔過去 的“滿口柴胡”之氣,而欲在十字街頭筑塔,做平和沖淡的隱士文章。魯迅在病初的日 記即有“無日不處憂患中”的記錄,這種不能忘懷于外在環(huán)境的敏感與憂慮顯然不利于 清養(yǎng)。所以我想,即使魯迅真的去療養(yǎng),恐怕也不會有周作人那樣的效果,因為他對環(huán) 境的態(tài)度已深深地決定了冥神對“死”的這一安排。
  在《“碰壁”之后》一文中,魯迅屢屢“碰壁”而不悔,坦承自己有到處“看一看” 的“毛病”,“自己也疑心是自討苦吃的根苗;明白無論什么事,在中國是萬不可輕易 去‘看一看’的,然而終于改不掉,所以謂之‘病’”。直到生命末期的大病不起,魯 迅還是固執(zhí)地讓許廣平“給我看來看去的看一下”,就是出于“無窮的遠方,無數(shù)的人 們,都和

我有關”的現(xiàn)實關懷意識,出于只有這樣方才心安與“切實”的“動作的欲望 ”(《“這也是生活”……》)。對于魯迅來說,“病后”之于“病”,猶如靜之于動, 只是相對、暫時的現(xiàn)象。魯迅也一度想“靜一靜”,但終于離開了“伏處孤島”的廈門 大學,就是因為那里“無刺激”,感覺如“死海”;魯迅最后定居上海,明知“上海真 是是非蜂起之鄉(xiāng),混跡其間,如在洪爐上面,能躁而不能靜”(1934年4月9日致姚克信) ,“滬上實危地,殺機甚多”(1932年6月5日致臺靜農(nóng)信),就是因為一份能夠“看一看 ”、介入社會現(xiàn)實的憂患之心。在索爾仁尼琴稱為“癌病房”的制造迫害、屠殺的專制 社會中,“夜正長,路也正長”,現(xiàn)實的黑暗盛滿了魯迅的內(nèi)心,也剝奪了他的安適與 優(yōu)裕,憤怒與絕望的抵抗使他時時處在“戰(zhàn)取光明”的“苦斗”的激昂中;而發(fā)熱的胸 肺愈是意識到病狀,也愈是有“趕快做”的撲火飛蛾似的念頭。這樣,魯迅似乎總是處 于無日不憂患的“病中”,而不大可能有超然物外的休息與“病后”時候。因而,“怒 向刀叢覓小詩”的魯迅很難“從血泊中尋出閑適來”,如周作人那樣擇寺建齋,修得“ 于瓦屋之窗之下,清泉綠茶”、“苦中作樂”的境界(《雨天的書·喝茶》)。
  知識分子對病與死的態(tài)度,實際上也決定了他們對生存環(huán)境是回避、隨順還是直面、 反抗的姿態(tài)與選擇。莊子曾云,“差其時,逆其俗者,謂之篡夫;當其時,順其俗者, 謂之義之徒”。順服環(huán)境,可得“養(yǎng)生”,反抗環(huán)境,則必“滅亡”。無論是莊子“明 哲保身”的存身之道還是近代“適者生存”的進化原則,都是為魯迅所深諳的,但他最 后還是堅持“爭天抗俗”的摩羅精神,“舉起了投槍”,走上了“弄文罹文網(wǎng),抗世違 世情”的無路之路。深深影響了魯迅早年思想的克爾凱郭爾的“人是精神”的命題,使 他更深切地認識到“生存”之上還要“發(fā)展”的精神原則。這種自覺的選擇與承擔,同 時意味著在此后的人生歲月中,“華蓋運”將可能像鬼影一樣無休無止地糾纏著他。關 于這一點,我想魯迅也不會不明白。
  權勢者要統(tǒng)一意識,就要消泯知識者異議、批評的精神,而知識者為了不讓個體思想 的聲音消亡,就不得不直面肉身的“無家可歸”:飄泊、流浪,乃至死亡。正是在這樣 一種普遍的意義上,薩義德把知識分子刻畫為“邊緣人”和“流亡者”:“這些個人與 社會不合,因此就特權、權勢、榮耀而言都是圈外人和流亡者。把知識分子設定為圈外 人的模式,最能以流亡的情況加以解說”,因為“流亡這種狀態(tài)把知識分子刻畫成處于 特權、權力、如歸感這種安適自在之外的邊緣人物”(《知識分子論》,第48、53頁, 三聯(lián)書店2002年版)。與強大的專制權勢相對抗,如同茨威格在《異端的權利》中所說 的“蒼蠅戰(zhàn)大象”的斗爭,不可能指望有“俟河之清”的勝利時候,而且“還要準備著 為它步上塵垢撲面的死亡之路”,“沒有十字架,也沒有花環(huán),記錄他們徒勞無功的犧 牲”(第11頁)。因此,薩義德盡管樂觀地肯定了流亡者的“解放”意義,但他也看到, 知識分子如果“不能跟隨別人規(guī)定的路線”,“不被馴化”,堅持“對權勢說真話”, 必然意味著“將永遠成為邊緣人”的悲劇命運。經(jīng)歷了從北京到廈門、廣州、上海的輾 轉流徙,經(jīng)歷了政府的迫害與“友軍”的暗箭,經(jīng)歷了威脅無日不在的病痛與死亡,魯 迅對此有著切實而清醒的體認:“逃掉了五色旗下的‘鐵窗斧鉞風味’而在青天白日旗 之下又有‘縲紲之憂’了”(《通信》)。在《關于知識階級》、《文藝與政治的歧途》 這兩次探討知識分子命運的演講中,魯迅指出,知識分子“對于社會永不會滿意的,所 感受的永遠是痛苦,所看到的永遠是缺點,他們預備著將來的犧牲”,因而“在皇帝時 代他們吃苦,在革命時代他們也吃苦”。這是因為,道與勢、文藝與政治存在著深刻的 分歧,“從前文藝家的話,政治革命家原是贊同過;直到革命成功,政治家把從前所反 對那些人用過的老法子重新采用起來,在文藝家仍不免于不滿意,又非被排軋出去不可 ,或是割掉他的頭!遍喿x魯迅與薩義德相差近半個世紀的演講稿,可以想見他們內(nèi)心 共鳴著的一種深深的悲涼。
  貝爾在《資本主義文化矛盾》一書中曾深有意味地說:“所有的問題都出現(xiàn)在革命的 第二天!闭驗橐娮C過“城頭變幻大王旗”的革命“風波”,被從現(xiàn)實與“夢境放逐 ”的魯迅同時也放逐了許多知識分子對革命之后“黃金世界”的虛妄幻想與淺薄的樂觀 (《在鐘樓上》),也正因為懷著如此深刻的悲觀和識見,魯迅屢次提到葉賽寧等人的死 ,甚至表示出自己沒有被殺而足見文章無力的觀念(《答有恒先生》)。即使在因身中左 聯(lián)內(nèi)部“一大把暗箭”而滿心疲憊與創(chuàng)傷的生命后期,魯迅對自己可能“充軍到北極圈 ”和“穿紅背心掃馬路”的命運也做好了一定的精神準備。由此看來,魯迅對自己“如 果還活著”的命運其實早有所知,后世好事者實在沒有必要再枉費思量。
  陳漱渝在魯迅的一次紀念會上曾發(fā)言說,魯迅之死是不幸的,“但死得其時,避免了 在中國‘壽則多辱’的命運,又是他的有幸”(《突然想起魯迅之死》,《文藝理論與 批評》2001年第4期),將很多學者私下的猜疑直接公開了。其實,流傳于民間的魯迅“ 如果還活著”的傳說并非空穴來風,劉小楓就曾把它當做“笑話”講過(《圣人虛靜》 ,《讀書》2002年第3期)。這倒不是有什么可笑之處,多半是這種可能性因斯人遠逝, 往事成塵,而難以求證吧。周著現(xiàn)在舉出一例孤證,近來已有多人質(zhì)疑,尤以陳晉文章 考證最為切實(《“魯迅活著會怎樣”》,《百年潮》2002年第9期)。學者的考證自然 更為嚴謹,但魯迅已然“遠行”,事實求證其實早已喪失了“魯迅活著”的大前提,將 文件與講話一路羅列下去并無實際的意義,也難以說明可能性不會發(fā)生的問題。魯迅身 后的知識分子改造運動是鋪天蓋地的整體性思潮,并不是針對個人的,覆巢之下,焉有 完卵。不論是魯迅的弟子胡風、蕭軍,還是揚鞭的“奴隸總管”周揚,最后都是同樣的 命運,便可想而知,何用翻箱倒篋,字字求證?實際上,歷史上的許多困惑是難以用考 古得來的“事實”完全證明的,正常的思維與思想有時反而比知識更重要。
  我想,用某種意識形態(tài)和人為界限來劃分年代,切斷時間之流,是不會有真正的歷史 之同情的。運用所謂現(xiàn)代、當代的分野,站在時代之外來看魯迅,必然難以接受充滿了 死亡、殺戮、血腥與陰暗的魯迅思想與文學,也不會真正了解魯迅“病”與“死”的如 何與為何。在魯迅時期,世界上最大的流亡現(xiàn)象出現(xiàn)在斯大林主義的蘇聯(lián)和法西斯主義 的德國。湊巧的是,在劉半農(nóng)戲贈魯迅并博其首肯的“托尼學說,魏晉文章”一聯(lián)中, 魯迅所心儀的學說正是出產(chǎn)在這兩個國度;而其所深慕的魏晉風度,也恰恰是中國歷史 上專制最深的黑暗時期。也許,這不僅僅是一種偶然吧。
  字庫未存字注釋:
    @①原字筱的繁體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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